甘露事变对柳公权的影响

作者:和谷    阅读:135人次

唐文宗大和八年(834),柳公权自兵部郎中、弘文馆学士充翰林侍书学士。书艺超群的柳公权运气不错,又遇上了另一位颇爱书法的新皇帝唐文宗,复召他为侍书,迁谏议大夫,后改中书舍人,充翰林书诏学士。这是柳公权第三次入翰林院充侍书学士,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转折。

文宗对柳公权恩宠有加,不离左右。这年夏日的一天,文宗处理完朝政,一时兴起,想风雅一番,便与擅长诗书的柳公权及一群学士们在殿内联句作诗。文宗提议,联诗的内容当扣此情此景,众学士响应,都说这样好。当然,柳公权还是恭敬地请皇上先开言赐诗。文宗敬贤礼士,对柳公权等老学究们谦让了一番,思忖了一会儿,吟诵出首联:“人皆苦炎热,我爱夏日长。”众学士连连称妙,接下来,都把期待的目光投向柳公权,看他如何接续皇上的诗联。柳公权熟读诗书,面对此情此景,丝毫不为难,信手拈来,吟道:“薰风自南来,殿阁生微凉。”联诗的意思是说:一般人都很讨厌炎炎夏日,但是我却很喜欢一年中最长的夏季。虽说很热,但穿过树丛微微吹来的凉风,使宽阔的宫殿也一下子变得清凉,这种惬意和清爽只有在夏天才能体会得到。盖风之来,唯殿阁始知其凉,而征夫耕叟方奔驰作劳,低垂喘汗于黄尘赤日之中,虽有此风,安知所谓凉哉!此与宋玉对楚王曰“此独大王之风耳,庶人安得而共之”者同一寓意。文宗顿时眉飞色舞,连连说好,可谓珠联璧合。柳公权倒是不好意思,喃喃道:“哪里哪里,岂敢岂敢。”轮到其他学士们了,谁也不便推诿,丁、袁等五学士都相继联句,展露各自的诗才,各得其美。文宗只是反复吟诵柳公权的两句诗,发自内心地论道:“柳公词句清丽,诗意表达充分,不可多得啊!”

文宗必定知晓先朝皇帝慧眼识珠的旧闻。当年的夏州判官柳公权,正是因一幅题写于寺庙墙壁上的诗作而崭露头角,当上皇上的书法老师的。于是,文宗命柳公权将方才的诗联题写在宫殿的墙壁上。众学士称道,柳公权欣然应命,以每字方圆五寸的尺幅,在宫殿墙壁上挥洒笔墨,一气呵成。文宗喜出望外,点头琢磨着其中的诗意与书艺,赞叹说:“钟繇、王羲之再生,也超不过啊!”柳公权惊异于皇上的过誉,谦逊地说:“圣上过奖,让老夫承受不起,与前贤大师较而言之,老夫倍感羞惭。”文宗与柳公权等众学士在壁前流连忘返,谈笑甚欢,好一阵子后方才散去。擅长书法的柳公权,精通经典,懂音律,善诗赋文章,才思过人,在诗艺上竟然也如此纯熟,让唐文宗极为赞赏。不过,大约二百年以后,宋朝诗人苏东坡认为,这段诗表明为政者对老百姓没有怜悯之心,忘记了平民百姓住在狭窄不通风的屋子里,烈日炎炎之下还要去耕田、做生意。皇帝太过自以为是,忘记百姓疾苦,只待在宫中消遣漫漫夏日。因此,苏东坡续之云:“一为居所移,苦乐永相忘。愿言均此施,清阴分四方。”意思是说,皇帝生来住在宽敞的宫中,所以不关心天下百姓为炎热所苦。恳请皇上关注天下万民,只有让他们都能享受舒适和安逸,才是皇帝当为之事。

大和九年(835)七月初,皇帝召柳公权入对于禁中,处置事务。一次,文宗自延英殿退下来后,独召侍书柳公权入对。文宗因事有些不悦,曰:“今日一场大奇也。”柳公权请示道:“何事令圣上以为大奇?”文宗曰:“嗣复李珏道张讽是奇才,请与近密官,郑覃夷行即云是奸邪,须斥之于岭外。教我如何即是?”柳公权静下心来,思忖一番,奏曰:“允执厥中。”文宗有点不解,曰:“如何是允执厥中?”柳公权解释道:“嗣复李珏既言是奇才,即不合斥于岭外,郑覃夷行既云是奸邪,亦不合致于近密。若且与荆襄问一郡守,此近于允执厥中。”文宗松了一口气,曰:“容朕三思而后行。”

旬日,文宗又召柳公权入对,曰:“允执厥中,问道也是。按爱卿的意思拟诏便是。”柳公权奏曰:“遵旨,圣上明见。”文宗长长出了一口气,曰:“爱卿经多见广,希望多多助朕,以免失察误国。”柳公权登朝以来,年齿渐长,阅事渐多。唐代文士官员数以千计,但有资格作为翰林学士、中书舍人,成为皇帝身边近臣并参掌决策者却为数甚少。有机会制诏诰的学士也寥寥无几。翰林学士和中书舍人,乃朝中显要人物,他们不仅有资格接近皇帝,而且直接以服务皇帝为终极目标,不仅有权知晓朝廷的人事变动、政策走向,而且有权参与机要大事的决策制定。在这一点上,柳公权是称职的。翰林学士与中书舍人,分别隶属两个不同的权力动作中心。他们各自有着独特的专职事务,两者互不包容,互不交叉,但却潜存一定的权力操控的矛盾。

柳公权此时身为中书舍人,官阶正五品,在中书省负责诏书起草事宜。定额为六员的舍人中,通常负责草诏的只有一人,即知制诰,享有给食于政事堂的礼遇,有列席宰相会议的特权。起草的诏书,一种是承君相之命直接向外发布的,另一种是对百司臣属的奏抄表章草拟批答的。有时中书舍人被召入禁中起草诏书,由皇帝派宦官将要草拟的诏书宣付中书,凭此起草;有时,宰相把诏书要点即所谓词头交与中书舍人,据此草拟制诏,中书舍人也有权封还来自圣谕的词头,角色特殊。起草诏书之外,还有一个职责,就是参议表章,佐宰相判案,或将不同意见集中起来,交于宰相权衡评校,连同原状及商量状一并进奏于皇帝,听候圣裁。

至此,柳公权已经完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转折。他从倍受朝廷冷落到受新皇上青睐,迁知制诰,充学士兼侍书,又迁中书舍人,由从六品下迁为正四品下,虽然仍兼侍书,但其地位较之类似“工祝”的微官,已是天壤之别了。身为中书舍人的柳公权,主要执掌起草和进画制敕之事,须在“王言之制”的文书上签署“中书舍人行”,其实并非次次亲笔书写,有时只是口述或起草底稿,由中书主书等小吏书写。因众务繁凑,往往命书童六七人随口并写,须臾悉成。

中书舍人如果不能起草制敕,则是不称职的。曾经有一位名叫陆余庆的人,少年时与知名之士陈子昂、宋之问,还有那个以“终南捷径”出名的卢藏用、道士司马承祯等交游,虽才学不逮,而风流强辩过之,累迁中书舍人。武则天引入草诏,陆庆余惶惑,至晚竟不能措一辞,责授左司郎中。按典故起草文书时,需要参考并遵循经典,参照存档的旧本。曾经有一位中书舍人阳滔,着急书写文书,但持库房钥匙的人不在,无法检寻旧本,只好斫窗取得,时人号为斫窗舍人。

在朝堂册命大臣时,须二位中书舍人一人持节,一人持案,宣读册命。如临轩册命,则由中书令读册。中书舍人还有一个职责,是劳问将帅宾客,中书舍人出使劳问,会携带玺书,算是很高的礼节。中书舍人还常被派去慰问受灾民众。天下冤滞案件的受理,也由中书舍人与给事中和御史组成三司,作为受理上诉的非实体机构,称为“三司受事”。中书舍人还要预裁百司奏议,即由中书舍人直接向皇帝进呈奏议之事,对裁决提出初步处理意见并签署姓名,门下省只在皇帝裁决后进行执奏。此外,中书舍人的职责还有文武考课的预裁,中书舍人要参与对百官的监督。除了上述职责,柳公权首先得随时听命于皇帝。

文宗与柳公权在处理朝政之余,经常在一起谈诗论书。这时,皇帝与近臣的关系少了公事公办的规矩,文宗与柳公权敞开心扉,天地万物,草木虫鱼,天文地理,逸闻趣事,无所不谈,好像一对知己朋友,无拘无束。谈到兴高处,蜡烛燃尽了,顾不得唤侍从更换新的蜡烛,而是以蜡屑揉纸继续照亮,避免中断欲罢不能的谈兴。可惜,这样的时光不太久。

此时,另一位翰林侍讲学士许康佐,作派与柳公权全然不同,命运也大不相同。有一次,文宗正在读《春秋》,读到“阍弑吴子余祭”一段时,便随口问身边的翰林侍讲学士许康佐:“阍何人耶?”阍,门者,寺人也即宦官。皇上是不解词义,还是别有用心?一向惧怕宦官权势的许康佐,唯唯诺诺了一阵子,终是不敢回答。后来,他得知文宗欲除宦官,生怕惹祸上身,就假称有病,罢为兵部侍郎。

当时的朝臣中绝大多数都像许康佐一样,畏惧宦官,只求保身,不敢参与文宗整肃朝政的计划。在位之臣“持禄取安,无伏节死难者”。身为大唐帝国的皇帝,竟然找不到一个有勇气的人,文宗心中的苦闷可想而知。李训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了文宗的视线。

李训,初名仲言,后改名为训,出身名门,为肃宗时宰相李揆的族孙。此人长得也是仪表堂堂,有士族风范,仪状秀伟,倜傥尚气,还颇工文辞,有口辩,多权数。进士及第后,当了一阵子太学助教,后来又任河阳节度府幕僚,但不久就出了武昭一案。

敬宗宝历元年(825),李训的从父李逢吉为宰相,与另一宰相李程不合。刚好石州刺史武昭被贬官,李程为了陷害李逢吉,就派人告诉武昭,说李程本来想给他官做,却被李逢吉阻止了。武昭信以为真,迁怒李逢吉。有一天,武昭越想越生气,告诉左金吾兵曹茅汇,说他打算刺杀李逢吉。结果,这句气急败坏的话被人告发,武昭被逮捕入狱。本来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,就算武昭还恨李逢吉入骨,也掀不起大浪了。李训却在这个时候冒了出来,觉得有机可乘,要帮助从父李逢吉打击一下李程。李训去见茅汇,要他指证武昭与宰相李程合谋,但李训的计划没有得逞,武昭被杖杀,李训也被流放于象州。

文宗即位后大赦天下,李训遇赦北归。当他得知朝政尽在宦官王守澄之手,而王守澄宠遇郑注时,不禁叹息了一通,说:“当世操权力者皆龌龊,吾闻郑注好士,可与共事。”于是准备了厚礼去拜见郑注,其实就是投奔其门下的意思。李训、郑注二人都是善于辩论之人,一见如故,郑注不但将李训引荐给王守澄,还推荐给文宗。

文宗见李训相貌堂堂,口若悬河,又多权数,十分高兴,以为奇士,待遇日隆。当时的宰相李德裕认为李训是个小人,不应该得到重用。文宗却说:“人谁无过,俟其悛改。”便不顾宰相的反对,拜李训为翰林侍讲学士、礼部侍郎同平章事,郑注任翰林大学士、工部尚书。文宗将想诛灭宦官的心事密告李训、郑注,李、郑都表示愿意为文宗效力,积极出谋划策。

可想而知,这对文宗是多大的鼓舞。因为李训、郑注二人都是王守澄所引荐,尤其是郑注还是王守澄的亲信,所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。但郑注一直是以王守澄心腹的形象出现的,为什么这个时候,他突然又开始支持文宗了呢?此刻他已经位极人臣,为什么要突然倒向处于弱势的文宗呢?

身为中书舍人的柳公权看得很清楚,只是不便将自己的想法上奏皇上,他知晓朝廷权谋的水有多深,暗流涌动,瞬息万变,依他自己安分守己的性情,不愿贸然涉入风险,拿脑袋做赌注的。在他看来,郑注突然倒向文宗,只能说明此人想得到更大的利益,在看到帮助皇帝取得成功后的巨大利益后,李训和郑注二人都甘心效命。李训成为同平章事,即任宰相后,紧锣密鼓地开始了一系列策划,开始整顿吏治,消除朝中的朋党之争,李宗闵、李德裕等党派头目都被贬出朝廷,又大力提拔新进孤立无党之士。在对待宦官的策略上,李训则利用宦官之间的矛盾分化瓦解,先擢升被王守澄一直抑制的宦官仇士良为中尉,分去其权势,随后将王守澄不喜欢的宦官全部贬到外地为官。其实,作为同一类人,王守澄生怕其他宦官分自己的权力,因而少有喜欢的宦官,李训将与王守澄有仇的实力派大宦官处死,还博得了王守澄的欢心。

之前,天下流言纷纷,都说宪宗为宦官陈弘志所害,文宗因此恨陈弘志入骨。当时陈弘志任山南东道监军,李训以文宗的名义将他召至青泥驿封杖杀之,从而泄了文宗心头大恨,文宗也因此更加信任李训。经过一系列有预谋的计划后,王守澄被彻底孤立起来了。李训见时机成熟,便让文宗逼王守澄喝毒酒自杀,曾经不可一世、人见人怕的大宦官王守澄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除掉了。李训也因此而威望大增,每进见,宰相备位,天子倾意,宦官卫兵皆迎拜,宦官们威风扫地,气焰大为收敛。

李训与郑注又密谋彻底诛灭宦官。因为宦官手中握有军权,必须要掌握一定的军事力量,才有可能取得成功。于是,李训先让郑注出任凤翔节度使,执掌军队,以为外援。二人约定,在王守澄下葬时,命宦官中尉以下者全集中于浐水送葬,然后由郑注率亲兵将宦官全部砍杀,一个不留。如此则大事必成。

本来按照这个计划,成功的可能性相当大。但李训在紧要关头,投机心理开始作祟了,认为这是不世之功,要独占其功。于是,在没有通知郑注的情况下,李训临时改变了计划,和宰相舒元舆、金吾将军韩约等人想出一计。

大和九年(835)十一月,礼部侍郎李训与其同党策划甘露事变,以诛除宦官。二十一日,身为中书舍人、知制诰的柳公权,随文宗御临紫宸殿,百官班列已定,但左金吾大将军韩约不报平定,奏称左金吾厅事后石榴树夜有甘露,实为祥瑞,昨夜已遣人隔门上奏云云,宰相与百官皆称贺。

柳公权也许猜疑其中有奥妙,但警觉之余,却不便在这风云诡秘的关口提醒皇上,那样显得多事,弄不好还会白白送了性命,只得三缄其口。李训、舒元舆劝文宗亲往观看,以承天赐,文宗许之。于是,百官皆列班于含元殿,文宗命宰相及中书、门下两省官先往察看,李训奏称已与众官察验,似非真甘露,未可急于宣布天下。文宗不信,又遣左右神策中尉仇士良率众宦官前往验证。宦官既去,李训急召新任邠宁节度使郭行余、河东节度使王璠接旨诛杀宦官。

王璠胆怯不敢入内,独有郭行余拜倒受旨。这时,两镇士卒皆执兵器在丹凤门外,李训遣人召入,唯河东兵入内,邠宁兵竟未至。仇士良等至左金吾厅后察验甘露,韩约变色流汗,仇士良疑惑。刹时风吹幕起,仇士良发现手执兵器的士卒,又听见兵器碰撞声音,大惊出走。守门人急于关门,仇士良怒叱,未及关上。

仇士良欲向文宗告变,李训急呼金吾兵上殿护卫,每人赏钱一百缗。宦官见事态紧急,慌忙扶文宗上软轿,砍断殿后门窗格子而出,快步飞奔北门。李训拉文宗软轿不放,称奏事未毕,不可回宫。时金吾兵已登含元殿,京兆少尹罗立言率逻卒三百余人自东而来,御史中丞李孝本率御史台部从二百余人自西而来,登殿纵击宦官,死伤十余人。

而文宗软轿已入宣政门,李训仍不放手,呼叫益急,被宦官郄志荣打倒在地。宦官遂关宣政门连呼万岁,百官惊愕散走。李训知事败,穿从吏绿衫乘马而逃。宰相王涯、舒元舆还归中书省,等待文宗开延英殿召集议政。中书、门下两省官皆不知发生何事,问王涯等三人,王涯等称不知,请诸公自便。当仇士良等知道文宗参与事变,怨愤不止,出言不逊,身为当朝皇帝的文宗却只能惭惧不言。

起先随同文宗皇帝的柳公权,惊得出了一身冷汗。他对突如其来的变故顿生狐疑,虽然略知事变的主谋者之隐情,却没想到事情逆转得这么快。在这事态中,柳公权当是惊恐万状的,随后在纷乱中又与文宗皇帝失散,一路跌跌撞撞,在刀兵相搏的人群中躲避,顺势寻找藏身之处。

此时的文宗,被左神策中尉仇士良劫夺至宣政殿,遂命关闭宫内诸门,由左右军副使率神策兵五百人诛除李训及其同党。神策兵逢人即杀,中书、门下两省官及吏卒六百余人,南衙诸司吏卒及百姓贩卖送货者千余人未及逃走,皆被杀,血流遍地,诸司印及图籍、帷幕、器皿亦皆被捣碎焚掠。

仇士良又遣左右神策军各千余骑兵出城,追捕逃亡者,遣兵大索京城,宰相舒元舆、王涯、河东节度使王璠、京兆少尹罗立言皆被捕。王涯时年七十岁,被桎梏掠拉,信口承认与李训谋反,欲立郑注为帝。神策兵以搜捕为名,掠夺富豪宅舍,京城恶少亦趁乱杀人报仇,剽掠百货,尘埃蔽天。

此时,郑注率亲兵五百人由凤翔出发至扶风,闻知李训已先行动而败北的消息,遂返凤翔。左神策中尉仇士良等,派人携带密诏,授凤翔监军张仲清,令其擒拿郑注。张仲清惶惑无措,押衙李叔和献诛郑注良策,张仲清信从,遂伏兵以待郑注回防。郑注恃其亲兵,长驱直入凤翔城内,李叔和引其亲兵宴于外室,独郑注与数人入监军府内喝茶。李叔和抽刀斩郑注,遂闭外门,尽诛其亲兵,出密诏宣示将士,杀郑注全家,并杀郑注副使等千余人。

二十二日,宫廷政变的事态稍稍平息,在惊恐中于街巷里弄躲过一劫的柳公权,来不及收拾蓬头垢面,即随百官入朝。至日出时,始开福建门,禁兵露刃夹道,至宣政门时,门尚未开。时百官无宰相、御史领班,班列混乱。

文宗御临紫宸殿,问宰相王涯何故不来。左神策中尉仇士良答称,王涯等因谋反被押于狱中。文宗召左仆射令狐楚、右仆射郑覃入殿,命二人留宿中书门下,参决机务。

惊魂未定的柳公权,回到职守位置上,听候从事。时令狐楚起草制令宣告中外,制令叙述王涯、贾谋反之事,含糊其辞,仇士良不悦,由是令狐楚不得为相。京城坊市剽掠仍未停,仇士良命左右神策将各率五百人分屯大街要道,击鼓以警,斩十余人,然后方定。宰相贾换衣潜藏民间,自知难逃,乘驴至兴安门,被押送右神策军。李孝本乘骑逃往凤翔,至咸阳西被追兵擒获。李训逃奔终南山,好友僧宗密欲剃其发而匿之,其徒以为不可,李训只好出山,将往凤翔,被周至镇遏使所擒,斩其首送京城。

二十三日,诏以郑覃同平章事。二十四日,以户部侍郎李石同平章事,以令狐楚为盐铁转运使,左散骑常侍张仲方代理京兆尹。数日之间,杀生除授,皆决于神策两中尉。王涯、王璠、罗立言、郭行余、贾、舒元舆皆被斩,亲戚不管亲疏皆死,孩童无遗,妻女不死者没为官奴。经过这次宦官的大屠杀,朝廷几乎空了。

跟随在文宗皇帝身边的柳公权,亲眼目睹了甘露之变的始末,深为皇帝的安危和朝政的安宁担忧。屠城之后,事情总算有了一个了结。但唐朝到了这个时候,宦官掌握禁军,干扰政事,进退大臣,乃至有能力拥立或弑杀皇帝,唐宪宗李纯被宦官陈弘志等所杀,敬宗李湛被宦官刘克明等所杀,穆宗李恒、文宗李昂,皆立于宦官之手。宦官擅权专政达到了极点,成为朝政的一大弊端。文宗即位后,企图惩治宦官,夺回皇帝丧失的权力,却以失败告终,实在可悲可叹。

之前在大和四年(830),文宗曾任命宋申锡为宰相,令他谋划诛除宦官,但事机不密,宦官先发制人,诬陷宋申锡结连文宗弟漳王谋反。次年,宋申锡被贬,终身禁止返回长安,在开州任上去世,文宗允许把他的尸体运回长安安葬。甘露之变后,宋申锡得以平反,赠兵部尚书,谥号文懿。他的儿子宋慎微,被任命为城固县尉。

自甘露事变以后,文宗被宦官软禁,国家政事由宦官集团专权,朝中宰相只是行文书之职而已。宦官气势凌人,欺凌朝臣有如草芥。文宗对此一筹莫展,只是饮酒求醉,自叹受制于家奴,还不如周赧王、汉献帝两个亡国君。从此宦官更加专横,凌逼皇帝,蔑视朝官,文宗因此郁郁寡欢。

在生死难料的血光之灾中逃过一劫的柳公权,仍为中书舍人、知制诰,看到皇帝失魂落魄的样子,他随时听从召唤,为皇帝以诗书遣愁,尽管借机竭力劝慰,却爱莫能助。他为无力扶大唐王朝之危厦于将倾,内心深感愧疚。

也就在朝廷局势飘摇不定的萧索时期,消沉的唐文宗又读起了《易经》,而且读得入了迷,每有疑义,他即召柳公权及侍讲学士王起、许康佐入便殿顾问讨论,以此为常,时谓三侍学士。

唐文宗早年在藩邸时,喜好读书,如今手头的这部《易经》,是早年宫中内官得到后密献于他的。即位后,文宗捧以随辇,手不释卷。及朝廷无事时,文宗浏览书目,间取书便殿诵读。

柳公权与王起、许康佐伴随唐文宗左右,是皇帝称职的三侍学士。柳公权是侍读,与二位侍讲身份、待遇有异。《周易》一书,柳公权在进士及第前已仔细诵读,之后又重新读过。此书乃儒家、道家共同的经典,分《经》《传》两部分。《经》据传为周文王所作,由卦、爻两种符号重叠演成六十四卦、三百八十四爻,依据卦象推测吉凶,通过释经表达哲学观点,包含世界观、伦理学说和丰富的朴素辩证法,是古代圣哲修身明德、体道悟道、天人合一后的智慧结晶。

因甘露事变而萎靡不振的唐文宗,想从《易经》中寻找大唐帝国的走向和自己的出路。柳公权,恰好做了他在暗夜里探索方向时的一盏明灯。这盏明灯很小,也不大费油,不用去拨灯花,却一直炽热透亮。

唐文宗大和九年(835)次年,唐王朝改年号为开成元年,文宗仍在皇位上。在兵部郎中、翰林院学士任上的柳公权,于此年四月二十日,书《回元观钟楼铭》,继续在书法之路上跋涉。

一千多年之后,在1986年11月,《回元观钟楼铭》出土于西安市和平门外太乙路。碑为青石质,石横置,长124厘米、宽60厘米、厚18厘米。

按唐长安城遗址资料,碑的出土地点应是长安城东市的位置,史载回元观所在的亲仁坊,应在距此约一公里的西南方。唐大历六年(771),曾在这里修建资圣寺僧房佛舍,可知此为资圣寺遗址。至于是什么时候,又是由于什么原因,原在回元观的石碑,被搬到了东市的资圣寺,则是一个难解之谜。

此碑碑题为《大唐回元观钟楼铭并序》,令狐楚撰文,柳公权中楷正书。铭文共四十一行,满行二十字,共七百六十一字,唐开成元年(836)立于万年县,邵建和刻字。

与碑相距不远,发掘出了一截残断的无字棱形经幢,以及直径一米的八角形经幢顶盖。由于长期埋藏地下,碑面和个别字稍有残损,但文可通读。

碑文前半部分记叙了唐代回元观的历史沿革,其中提到回元观旧址是唐玄宗赏赐给安禄山的宅第,还提及安史之乱。碑文中提及“燕戎”,当指安禄山及其部将。

碑文的后半部分,讲述了唐文宗赏赐回元观铜钟的经过,并赞扬钟声的美妙:“闻其声者,寝斯兴,行斯归,贪淫由是衰息,昏醉以之醒寤,虽三涂六趣之中,亦当汤火沧寒,拲梏解脱。”此碑为柳公权五十八岁时所书,也是存世柳碑中最完整的实物。其碑书风神烁烁,一笔不苟,用笔重骨力,以方笔为主,辅以圆笔,劲力清健。其结构往往于错位中求变化,比如左右结构的字“蹲”“钟”“楼”等,将左边偏旁往上挪,形成左短右长的结字法,在不平衡中求韵趣。《回元观钟楼铭》撰文者令狐楚,与柳公权同是京兆华原人,同朝为官,此次令狐楚撰文,柳公权书丹,造就这一方《回元观钟楼铭》,真可谓一种缘分。

开成元年(836)十一月,柳公权书《王智兴碑》,又称《宣武节度使王公神道碑》。裴度撰文,丁居晦篆额,立于洛阳。碑主王智兴,字匡谏,温县人。《王智兴碑》撰文者裴度,河东闻喜人,德宗贞元五年进士,宪宗元和时累中书舍人、御史中丞,视行营中军,还朝遇刺伤首,拜中书侍郎,同中书门下平章事。封晋国公,穆宗时数出镇拜相,官终中书令。

篆额者丁居晦,生平不详,著有《重修承旨学士院壁记》。并有诗作《琢玉》传世:“卞玉何时献,初疑尚在荆。琢来闻制器,价炫胜连城。虹气冲天白,云浮入信贞。珮为廉节德,杯作侈奢名。露璞方期辨,雕文幸既成。他山岂无石,宁及此时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