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公权弱冠之礼

作者:和谷    阅读:148人次

柳公权在京兆华原柳家原长到二十岁时,为弱冠之年,取字诚悬。从周朝开始到唐朝,不论男女都要蓄留长发的,等长到一定的年龄,要为他们举行一次成人礼的仪式。男行冠礼,就是把头发盘成发髻,谓之结发,然后再戴上一顶表示已成人的帽子。但身体还未发育强壮,所以称弱,而弱是年少之意。冠,弁冕之总名也,谓之成人。

官至丹州刺史的父亲柳子温挑选吉日,并准备了祭祀天地祖先的供品,邀来达官贵人与亲朋好友,为次子柳公权行加冠的礼数。

这一天,华原柳家原煞是热闹。冠礼由父亲主持,柳公权由父兄引领进柳氏宗庙,祭告天地、祖先。然后由来自方圆的傅氏和令孤氏几大世家的贵宾,为柳公权加冠三次,即依次戴上三顶帽子。首先加用黑麻布材质做的缁布冠,表示从此有参政的资格,能担负起社会责任。接着再加用白鹿皮做的皮弁,就是军帽,表示从此要服兵役以保卫社稷疆土。最后加上红中带黑的素冠,是古代通行的礼帽,表示从此可以参加祭祀大典。

柳公权明白,这三次加冠,分别代表拥有治人、为国效力、参加祭祀的权力。他不由地挺了挺胸脯,端视前方,目光豁朗而镇静。

加冠后,父亲柳子温设酒宴招待宾赞等人,叫礼宾。赞是宾的助手。礼宾后,受冠者入内拜见生身母亲崔氏。

男子二十冠而字。加冠后,由贵宾向冠者宣读祝辞,并赐上一个与俊士德行相当的美字,代表今后自己在社会上有其尊严。古人认为成年后,只有长辈才可称其名,一般人或平辈只可称其字,因此要取字便于别人称呼。柳公权得到的字,乃诚悬。亦作诚县,喻指处事公正明察。语出《礼记·经解》:故衡诚县,不可欺以轻重。衡,称也。诚,审也。悬,锤也。柳公权对自己得到字甚为满意,诚悬之下,轻重难欺,轻重必正,是他内心向往的一种为人的品德。

接着,再依次拜见兄弟,拜见赞者,并入室拜见姑姊。之后,他脱下最后一次加冠时所戴的帽子和衣服,穿上玄色的礼帽礼服,带着礼品,去拜见华原长官和乡先生,即退休乡居的官员。

古代早期的原始社会,男女青年进入成年阶段时,会举行一种仪式,称为成丁礼、入社礼,后来就演变成冠礼。冠者,礼之始也。意思是说,冠礼是一切礼仪的开始。已冠而字之,表示他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。

柳公权由此想到了两句名诗:弱冠弄柔翰,卓荦观群书。这是西晋文学家左思的代表作《咏史》中的诗句。柔翰,即毛笔。是说作者二十岁就擅长写文章。荦,同跞。卓跞,意为才能卓越。是说博览群书,才能卓异。柳公权从小喜欢学习,十二岁就能作辞作赋。他对前辈左思的为人为文甚为崇敬。

西晋时的临淄人左思,字太冲,家世业儒学,少时曾学书法鼓琴皆不成,后来由于父亲的激励,乃发愤勤学。写论文以《过秦论》为典范,作赋以《子虚赋》为楷模。虽然貌丑口讷,不好交游,但辞藻壮丽,曾用一年时间写成《齐都赋》。因其妹被选入宫,举家迁居洛阳,曾任秘书郎。因参与二十四友文人集团之游,为贾谧讲《汉书》,后贾谧被诛,左思退居宜春里,专意典籍。后齐王召为记室督,他辞疾不就,移居冀州,数年后病逝。诗人的雄心壮志,尽在《咏史》诗中。但由于门阀制度的限制,出身寒门的才俊壮志难酬,不得已,只好退而独善其身,做一个安贫知足的达士。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有理想有才能的知识分子,从积极入世坠入消极避世的境界,从而发出不平之鸣。

这无疑给予尚未步入社会的柳公权以心灵的震憾,但真正透彻地体悟其中的深味,还有待在滚滚红尘中去获得。

柳公权读到了前辈杜甫的诗句:读书破万卷,下笔如有神。正是由于左思博览群书,才能善于写作,留下《齐都赋》和《咏史》这样脍炙人口的名篇。而对于柳公权来说,自幼至弱冠之年,始终没有放弃研习书法和博览群书的志向,这与他的家世、家学、家风密不可分。

出身于官宦之家,官至丹州刺史的父亲柳子温,受唐五代科举制度对童蒙教育的影响,家法非常严厉。后世流传广泛的所谓柳子温家法,“常合苦参、黄莲、熊胆和为丸,赐子弟永夜习学含之, 以资勤苦。” 苦参,多生在山坡、沙地、草坡、灌木林中及田野附近,对土壤要求不严,一般砂壤和粘壤上均可生长,为深根性植物,有清热燥湿之药效。黄莲,大苦大寒,主要成份是黄莲素,可泻火解毒。而熊胆,为熊科动物的胆囊,熊胆汁有平肝明目之功用,是一种较为罕见的动物性药材。苦参、黄莲系植物,得来不难,而要获取凶猛的熊一类动物的胆囊绝非易事。

父亲柳子温以此三者苦药合为丸子,供夜读的柳氏子弟含啜,以免打瞌睡,振作心神。柳公权和哥哥柳公绰一样,备尝了这种药丸的苦涩味道。他也由此体验到古人的悬梁刺股是什么滋味。父亲柳子温告诉了其中的来由。

悬梁的故事,发生在楚国一位名叫孙敬的贤士身上。孙敬到洛阳求学读书,怕受睡眠困扰,就把头发绑住悬于梁上,如果读书疲累,眼睛一合上,头低下来,那悬在梁上的头发一拉,必定痛得醒过来,最后苦读有成。

刺股的故事,发生在战国苏秦身上。苏秦少时便有大志,变卖家产,在鬼谷子那儿学合纵连横之术,到秦国游说却不被采用。旅费用完,衣衫褴褛地回到家,被父母大骂了一顿,妻子也不理,他很羞愧难过,于是发愤苦读。读累了想打瞌睡,就拿一把锥子在腿上戳,把睡意赶跑,血流至足,继续读书。这样坚持了一年,再次周游列国,终于说服齐、楚、燕、韩、赵、魏合纵抗秦,并手握六国相印,投纵约书予秦,使秦王不敢窥函谷关达十五年之久。

相似的典故,还有凿壁偷光,是说西汉经学家匡衡,自幼家贫,勤学而无烛,他的邻居比较富裕,他便将墙壁掏个洞,引来邻居家的灯光苦读。还有囊萤映雪的故事,是说晋代车胤家贫,没钱买灯油,觉得非常可惜,白白地浪费光阴,便在夏天晚上抓一把萤火虫来当灯读书。晋代孙康,冬天夜里利用雪映出的光亮看书,终于成为饱学之士。

柳公权熟知了这些流传下来的故事,或比喻家境贫苦,刻苦读书,或说明只要付出时间和精力,只要下工夫,就会有造就。如同庄稼人一样,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,有播种才会有收获。

由此见得,家长的良苦用心和士族对子弟教育的重视。同时告诫子弟一个简单通俗的人生道理,即吃得苦中苦,方为人上人。科举竞争本身,就激励和鞭策子弟及早读书,只有通过读书的唯一渠道,进入社会的核心阶层或中上流圈子。

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家庭教育,门第传统的共同理想,所期望于门第中人上至贤父兄,下至佳子弟,能够具有孝友之内行,并拥有经籍文史学业之修养,成为共同之家教。到了隋唐时期,以学而优则仕为特征的科举制确立之后,客观上增强了人们对科举应试教育的重视。科举士人通过应考,“白衣起为公卿”,成为名门望族。若想保持其家庭与家族的地位声望,必须靠其子弟不间断地获取科举功名,在众多的家庭类型中,唐代士族家庭尤其鼓励子弟努力读书向学。进士家庭既以家教立名,又能将家教得以传承。

唐代士族家庭的教育,尤其强调家风,重视家学。家风世代相承,成为一个家庭或家族所延续的文化传统。家庭或家族的传统作风与风格,具有明显的继承性、典型性和相对稳定性的特点。唐代进士家庭的道德规范教育,主要以儒家的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为基调,讲究忠、孝、仁、义,要求子弟精忠报国,孝敬父母,尊敬仁长,礼待师傅。用老子、孔子生于微贱而致大贤之说,激励后辈立大功,致大化,振大名。教育子女树立宏大志向,培养他们在生活上勤俭节约的好习惯,否则就会随遇而安,玩物丧志。

诗赋、音律、史学等,属于家学教育的内容。士族门风与学业关系,特点既在其门风之优美,不同于凡庶,而优美之门风实基于学业之因袭。其家学教育,当然也是以科举应试为核心的。没有家学的渊源和基础,单靠个人的才华,对治学尤其是治史几乎是不可能的。 

柳公权自幼接受了良好的童蒙教育,首先有赖于崔氏的母仪母教。人在幼年时,接触最多的往往就是母亲,所以母亲的教养对孩子的成长有重大的影响。河东清河崔氏一脉,向来闻名于世,出身名门的母亲自有从长辈那里得到的育儿经验,尤其从心智方面有一套调教的办法。这或许也是古代官宦家庭的婚姻看重门当户对的一个重要原因。古代世族家庭强调母系亲属具备良好的品格与学养,才能更好地承绪传家,光大门楣。

当然,也离不开父兄在家学传承中的辅导与点拨。家有读书之人,则礼有人讲究,纲纪有人扶持,忠孝节义从此而生,公卿将相亦由此而出。读书关系如此,田地钱财有来有去,书中受用则无尽无穷。

唐代士人的仕进之途,主要是通过以进士科为中心的科举来实现的。因此,唐人好学,争相科举入仕。柳氏家庭,更是严格要求子弟努力读书,像他们的父辈那样由科举致仕,成为栋梁之才。唐代开元至天宝以来,社会大力推崇进士科,重文学而轻经学。唐代士族家庭的教育,也不失时机地适应这种形式。所传授的知识,主要以科举考试的内容和方法为主。

也如同唐代其它士族家庭一样,在柳家原,于住宅旁立有书屋一所,专事训教童蒙。每年正月择吉日起馆,至冬月解散。童子年五岁令入学,至十五岁出学。这种家学教育,可以集中全族的财力来培养子弟,以保证本家族人才辈出。

多年之后,柳公权在宫廷读到了韩愈的诗作《符读书城南》,是作者在送其长子韩旭到城南别墅读书时,鼓励其刻苦向学而写的。其诗云: “木之就规矩,在梓匠轮舆。人之能为人,由腹有诗书。诗书勤乃有,不勤腹空虚。欲知学之力,贤愚同一初。由其不能学,所入遂异闾。两家各生子,提孩巧相如。少长聚嬉戏,不殊同队鱼。恩义有相夺,作诗劝踌躇。”柳公权欣赏韩愈的这首诗,言语虽然有些偏颇,但把人的成材与否归结到后天的努力学习,在训导子弟在努力向学方面起了导向作用。当初,父兄对自己的教诲,又复现在眼前。

在唐代社会中,诗赋不仅是个人的修养与才华,更是仕宦显达的工具和途径。哥哥柳公绰,经常找出李白、杜甫的作品为范本,让柳公权诵读书写,从中领会诗文的奥秘,希望弟弟通过诗赋来取得功名,得以科举入仕。当时的思想信仰相对自由开放,儒、佛、道三教并立合流。在唐代士人家庭教育中,许多士人把佛、道等宗教作为一种家学加以传播。柳氏家庭,也不例外。婚姻乃人伦大事,不可马虎。从周代到汉唐,成婚年龄大体相同。《礼记》说:男子二十而冠,始学礼,三十而有室,始理男事。女子十有五而笄,二十而嫁,有故,二十三而嫁。孔子说:男子二十而冠,有为人父之端,女子十五许嫁,有适人之道,于此 而往,则自婚矣。唐太宗贞观元年诏令适婚年龄:男年二十,女年十五以上。唐开元二十二年,唐玄宗敕令:男年十五,女年十三以上,听婚嫁。这是由于边疆征战频仍,赋役加重,劳动力欠缺,国家对人口需求不断增加,婚龄在原来的基础上降低了。唐人初婚年龄大体在礼制规定的年龄范围内施行,但法定婚龄实际上也突破了礼制的限制,在一个较长的时期内实行早婚。同时,由于社会动荡、经济因素、家庭变故等诸多原因,也有部分男女实行晚婚。安史之乱,对婚嫁年龄产生了影响,出现一些大龄出嫁或待嫁的妇女。

杜甫诗云:夔州处女发半华,四十五十无夫家。更遭丧乱嫁不售,一生抱恨堪咨嗟。看来,这些女性终身不得嫁了。战乱时期,不少皇族子弟也不能以时嫁娶,前后达十余年之久。一直到德宗即位,朝廷方有暇顾及此事,结果出现了同月内公主、郡主、县主纷纷出嫁的事件。她们出嫁时,年方几何呢?其中大多应该属于大龄女性。唐代的婚姻,愿与旧族为婚,新的贵族形成,又互为婚,讲门弟婚,门当户对,似乎是天经地义之事。

柳公权弱冠之年,应该是到了成婚的年纪。他也许是在寻谒华原傅氏世家故居时,与傅家后辈的妙龄女子邂逅,日后新婚燕尔,夫唱妇随。也许是在某一次药王山庙会上,与华原令狐德棻世家的后辈女子相遇,情投意和,一番鸿雁传书,终成眷属。也许就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门当户对,迎娶了某一达官贵人的千金小姐。也有可能与村姑或牧羊女相识相恋,那才叫浪漫谛克呢!但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。

因为阶级的分野,社会等级的差别,延续于古代社会的每一个角落。男婚女嫁自不例外。唐时之婚尚风俗中,士庶有别的门弟观念,虽已不若南北朝时严格,但当朝新贵仍是买婚旧门为荣。良贱不婚,则是明确的法律禁令。

那么,柳公权弱冠之年,正值唐德宗神武圣文皇帝贞元十四年,干支纪年为戊寅虎年。男女婚嫁趋于正常,朝廷再也没有出台相关婚龄规定,女性出嫁年龄大致回复为笄年之后至二十岁之间。也就是说,柳公权在此也许已经成为一个新郎官,是有家室之男子了。或许,他属于晚婚一族也难说。

比如诗人白居易,元和三年娶妻杨氏,当时他已经三十七岁,的确属于晚婚。诗云:近代多乱离,婚姻多过期。嫁娶既不早,生育常苦迟 。不仅普通百姓家庭,有些家境拮据的低级士宦家庭亦然。有其父携子女奔波宦游,家境不佳又无暇顾及子女婚娶,致使女儿二十多岁尚待字闺中。也有富于修养而独具禀赋者,因性格原因而晚婚。又比如宰相牛僧孺,元和五年娶妻辛氏时,也已三十一岁 。

说不准,也许为了功名,柳公权的婚姻,是在近十年后金榜题名时才圆梦的。所娶妻室,姓氏芳名,不见于史籍,也就不必猜测虚构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