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公权十八岁之前的世事

作者:和谷    阅读:144人次

柳子温次子柳公权,比胞兄柳公绰晚出生十三年,时值唐代宗睿文孝武皇帝大历十三年,干支纪年为戊午马年,即公元778年。这一年,发生了几件大事,引起丹州刺史柳子温与少年柳公绰的关注。当然,柳公权大睁着婴儿天真的眼睛,对事理的感知尚处于混沌状态。

正月十四日,唐代宗“敕毁白渠支流碾皑以灌溉农田”。白渠建于汉武帝太始二年,因为是赵中大夫白公的建议,因人而名,故名白渠。引泾灌溉,始于公元前246年的郑国渠。郑国,是当时韩国一个工匠的名字,他来到秦国,建议开凿了泾水,灌溉面积达十八万公顷。富有戏剧性的是,当时处于即将被秦国吞并的韩国,竟派出一个手无寸铁仅有一张嘴的郑国,说服秦国兴修水利,用工十万人,以为这是疲秦救韩的好办法。不料,郑国渠使关中平原成为天府之国,强秦统一了天下。白渠,是继郑国渠之后又一条引泾水的重要工程,首起谷口,尾入栎阳,注入渭河,中袤二百里,溉田四千五百余顷。该渠在郑国渠之南,两渠走向大体相同,白渠经泾阳、三原、高陵等县至下邽镇注入渭水,而郑国渠的下游注入洛水。不料,升平公主有二皑,入见代宗,请存留之。代宗说:我想以此而利民,如果你能理解我的心意,就希望带头毁之。公主听后,即日毁之。

正月二十一日,回纥入寇太原,河东押牙李自良说,回纥兵精锐,远来求战,难与争锋,不如筑二垒于其归路,以兵守卫。如果来攻,坚守勿与战,等其军疲归去,然后出兵攻之。二垒抗其前,大军攻其后,一定能够获胜。郭子仪奏言:回纥兵尚在塞上,随时可入,边人恐惧,请遣邠州刺史浑瑊帅兵镇振武军,今内蒙古托克托,代宗从之,回纥于是引退。八月,吐蕃二万众寇银、麟州、略党项杂畜,郭子仪遣李怀光等击破之。接着,吐蕃万骑下青石岭,逼泾州,诏郭子仪等共却之。


等到少年柳公权略晓世事,就与稍有见识的长兄柳公绰开始谈论大事,一知半解地纵横古今,捭阖国情民意。不大清楚的事情,就请教父亲。父亲柳子温曾说道,北魏时,河东柳氏先辈柳习僧,曾在此地当太守,写得一手好隶书,也是最早涉足华原的柳氏族人。接着,柳习僧之子柳庆步其后尘,在北周武成年间做过宜州刺史,颇有官声。柳庆起初在后魏做官,充任雍州别驾。有名商人带了二十斤黄金到京城做买卖,寄住在一家客栈中,每次出门总是随身携带宝箱的钥匙。不知道为什么,房间紧闭,金钱却全部消失,他认为是客栈老板所偷。客栈老板禁不住官府严刑拷问,便无辜负罪。

柳庆听到这个消息后却表示怀疑,询问商人:平日钥匙放置何处?

商人答:经常自己带着。

又问:你可曾同别人一同住宿过吗?

答:不曾。

再问:曾与人一起喝酒吗?

答:前一阵曾与一位僧人痛饮过两次,醉得大白天就睡着了。

柳庆说:房主人只是因为刑讯痛苦才被迫认罪的,那个僧人才是真正的小偷。

于是立即派人追捕。出家人在偷得黄金后虽然逃逸,仍被柳庆捕获,寻回商人所丢失的黄金。广陵王元欣是魏皇室的亲族,他的外甥孟氏屡次横行不法。有人告发孟氏盗牛。柳庆将其逮捕审讯,确认情况属实,立即下令把他监禁起来。孟氏完全没有一点害怕的神色,竟然对柳庆说:今天你如果给我带上了镣铐,以后你又该用什么方法放掉我呢?

元欣也派人辩解外甥无罪,孟氏因此更加骄横。柳庆就召集僚属吏员,公开宣布孟氏倚仗权贵虐害百姓的罪状,命令用笞刑将孟氏打死。从此以后,皇亲贵族收敛气焰,不敢再侵害百姓。

到了唐天宝初年,河东人柳镇中了进士,在至德年间出任华原县尉,后任太常博士。柳镇少乐闲静,不慕荣贵。曾自司州游上元,爱其风景,于钟山之西买地结茅,开泉种植,隐操如耕父。其左右居民皆呼为柳父。这个柳镇,与华原柳氏同宗同祖,也就是后来的柳宗元的父亲。柳宗元比柳公权大五岁,柳子温也不曾料到,这两个柳氏后生会在日后有多大的造就。

到了唐乾元初年,华原县衙发生了一桩大事,街谈巷议,传得沸沸扬扬。柳公绰、柳公权兄弟俩出于好奇,欲知事件真相,一再追问下,父亲柳子温便道出了其中缘由。

华原有一个叫卢枞的县令,因为公事责备过同乡人齐令诜。这个齐令诜是一位心胸狭窄的宦官,便对县太爷卢枞怀恨在心,设计陷害卢枞,使其获罪。经复查后认为,卢枞应当免官,并以承办官吏迎合上级以死罪论处。

朔方节度使张齐丘之子张镒,因祖上功业授任左卫兵曹参军,郭子仪上表任用其为元帅府判官。状告华原县令卢枞的案子到了张镒手里,他明察秋毫,发现其中冤情,便愤愤不平。张镒回到家中,就告诉母亲说,如今为卢枞申诉,卢枞免于死,而我则获罪贬官无疑。沉默不语则有负国家,贬官又为太夫人添忧,请问如何能使您安心?母亲说,儿不要有负于道义,我就安心了。

于是,张镒坚持纠正对卢枞的处罚,卢枞得以流放,张镒则被贬为抚州司户参军,后改任晋陵令。江西观察使张镐上表任命张镒为判官,又升为屯田、右司二员外郎。张镒为母亲守丧,以尽孝闻名。之后,由华原县令卢枞吃官司之事,柳公绰和柳公权兄弟十分敏感,关注到了这个值得敬佩的张氏世家。

听说张镒的父亲张齐丘,特别信奉释氏。每天早晨穿上新衣服,拿着经书在像前,念金刚经十五遍,坚持不懈几十年。永泰年初,做了朔方的节度使。衙门内有一个小将犯了罪,怕事情败露,于是就煽动几百个军人商定谋反。张齐丘退出衙门,在小厅里闲走,忽然有几十个兵士,亮出兵刃走进去。妻子、女儿和奴婢叫喊着冲出门来,说有两个甲士进了厅屋。衙内的卫士听说兵变,带兵器闯入,走到小厅前,看见十几个人站在院子里,垂手而张口,把兵器扔在地下。有五六个人说不出话来,其余的人都自首说,欲要上厅,忽然看见两个甲士几丈高,瞪着眼睛叱责,就像中毒一样。卫士上前,就把他们擒住了。张齐丘听说之后,好像醒悟到什么,便断绝了酒肉,信了佛法。

唐大历初年,张镒出任濠州刺史,治政清明宽简,引进经术之士教授生徒,州中考中明经科的达四十人。建中二年,授任中书侍郎。因两河用兵,皇帝下诏减少御膳和皇太子的食物,张镒上奏减少堂餐钱和百官官俸的三分之一,来资助国用。朱泚率领卢龙军戍守凤翔,皇帝挑选人来代替,看着张镒说:文武兼备,望重内外,没有人能取代你,希望你能为朕安抚卢龙军。

于是张镒以中书侍郎之职为凤翔、陇右节度使。之后,张镒在朝廷任工部尚书判度支,因为奏事称职,代宗皇帝当面许诺要封他为宰相,待他特别好。张镒天天盼望着下诏书,但几十天过去也没有消息。

忽一日,张镒晚上梦见有人推门急忙而入,大声说道:恭喜你调任拜相了!张镒惊醒,想屋里屋外都没人,这是怎么回事呢?稍时,有走马吏来报告说:诏书下!张镒果然被封为中书侍郎平章事,也就是拜相了。先前,华原的又一个县令叫顾繇,也惹了官司,只是运气没有后来的卢枞好,少了贵人相助,流落异乡。此案涉及到当朝宰相元载,不是不报,时机未到,唐代宗大历十二年,元载因贪贿被杀。这一年,柳公绰十二岁,略知世事,柳公权则是于次年才出生的。

早在唐永泰元年,华原县县令顾繇胆识过人,上书举报说,元载的儿子元伯和等人揽权受贿。没料到,举报人顾繇因此获罪,被流放到了锦州。元载的儿子元伯和,恶势力很大,朝内外知名。福州观察使想送给他十名乐妓,到了京城后,半年多没办法送到他家,派来的人便观察元家大门经常出入的人。派来的人与其中有一个善弹琵琶的康昆仑搭讪上了,便用厚礼打通,才把乐妓送进去。元伯和让她们演奏一遍试听,听后不满意,全打发走了。有个同样是善弹琵琶的段和尚,制作了《西梁州》的乐曲,康昆仑想得到这支乐曲,便把一半乐妓送给了段和尚,于是得到传授,也就是传世的曲调《梁州》。

话说元载在中书省时,他的丈人把房子卖了,来投奔他想谋一职。元载审度他的丈人,不能任职,便写了一封致幽州官员的信叫丈人拿走了。他丈人既惋惜又很生气,不得已只好拿信走了。到了幽州,想到自己破产而来只得了一封信,信若写得恳切还有希望,他便把信折开看了,信上没有一句话,只有元载的署名。他非常悔恨,想回去,可是已经走了千里路,便抱着一种试试看的心理去拜访院僚。

院僚问,你既然是相公丈人,能没有书信吗?他说,有。判官大惊,立刻叫拜访者上来讲话。一会儿,有人捧一木箱,他便把信投入箱中,然后便到上好的馆舍住着。他住了一个月才辞别而去,走时还奉赠一千匹绢。元载,凤翔人。其妻是河西节度使王忠嗣的女儿王韫秀。当初,元载离家前往长安求取功名,还写了一首《别妻王韫秀》的诗:年来谁不厌龙钟,虽在侯门似不容。看取海山寒翠树,苦遭霜霰到秦封。

天宝初,因熟读诗书,而考上进士,后任新平尉。肃宗时,因与掌权宦官李辅国之妻同族而受到重用,管理漕运。起初,李辅国想当宰相,但受到当时的宰相萧华的抵制,没有得逞。因此每次看到萧华,李辅国的眼神像是要吃人。宝应元年,朝廷任命户部侍郎元载为京兆尹。元载是李辅国的人,他不满这项任命,就跑去跟李辅国辞职,表示坚决不干。李辅国很清楚,元载这个户部侍郎衔是个分管财政赋税的肥缺,他当然不舍得拿它去换什么不大不小的京兆尹。


李辅国眼珠子一转,忽然有了主意。当天他就向肃宗李亨提出,萧华专权跋扈,不适合当宰相,应该罢免,改任元载。李亨起初不同意,可李辅国的眼神告诉他,这不是一项可以否决的请求,而是一项必须执行的决定。天子迫不得已,只好点头。几天后,朝廷改任司农卿陶锐为京兆尹,罢免萧华的宰相之职,改任礼部尚书,同时擢升元载为同平章事,即二级宰相,原职务照旧。

大历五年,势倾朝野的宦官鱼朝恩日益骄纵,每回奏事,代宗皆不得不应允,朝廷政事偶有不提前知会他的,必疯狂叫嚣:天下事有不由我者也?代宗终于愤怒了。一贯与鱼朝恩不睦的宰相元载,趁机奏请诛除鱼朝恩,遂以重金贿结其左右心腹。而后代宗以寒食赐宴为名,邀鱼朝恩至禁中,趁其不备将其诛杀,对外宣称鱼朝恩受诏当日自缢身亡。可谁曾想到,刚刚摆平了这个弄权自专的奴才,自诩除恶有功的宰相元载又复坐大。从此结党营私,卖官鬻爵,致使朝廷贿赂公行,比鱼朝恩有过之而无不及,中枢政治一团糜烂。

到了大历十二年,代宗决意整肃,遂下诏赐死元载,同时籍没其家财。由此可以见得,一个小小的华原,与京城朝廷的人脉瓜葛,官场的水太深了。无怪乎,当初华原县令顾繇,上书举报元载儿子元伯和等人揽权受贿,是给自己脖子底下支砖头,因此获罪被流放,似乎是自讨没趣。然而这种无畏的精神,却不得不令人钦佩。元载父子,终是没有逃脱罪有应得的下场。父亲柳子温明白这些道理,在华原长大的儿子柳公绰、柳公权及后辈人,其品行也自然会受到深刻影响。

在华原做过县令的另一个人是武元衡,曾让少年时代的柳公绰、柳公权兄弟为之羡慕。武元衡,缑氏今河南偃师人,其政治背景为武则天曾侄孙。曾祖父武载德,是武则天的堂兄弟,官至湖州刺史。祖父武平一,善于写文章,死时官至考功员外郎、修文馆学士。武元衡少时天资聪颖,唐德宗建中四年即公元784年,二十六岁时参加科举考试,因诗赋文佳,金榜题名,位列进士榜首。柳公绰比武元衡小七岁,武元衡中状元时柳公权才六岁。当然,柳公权在二十多年后也做了状元。武元衡登进士第后,累辟使府,至监察御史,后改华原县令。然而到任不久,即以县难治,称病去之。可见华原这个地方地气硬,官是很难当的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,武元衡写下了一首《立秋华原南馆别二客》:风入泥阳池馆秋,片云孤鹤两难留。时朝独向青山郭,惟有蝉声催白头。

唐德宗在位时,知其才,召授武元衡中央官吏中的要职,刑部所属四司之一的比部员外郎,职掌稽核簿籍。因才能出众,一年内连升三级,官至左司郎中,可参政议事,发布号令。迁升御史中丞,掌监察执法、受公卿奏事、举劾案章之事,常与德宗咨议国事。德宗称赞:这人真是有宰相的才能啊!这个武元衡,竟然成了柳公绰父子的好友。柳氏家族与武氏的交集,武元衡又如何在上朝的路上遭遇暗杀身亡,此当后话。

唐德宗建中元年,长子柳公绰风华正茂,靠家学读书破万卷,为父在为儿子科举应试的前途着想。官至刺士的柳子温,难免也一样望子成龙,如何学业有成,达则兼济天下,穷则独善其身。早先,时任礼部侍郎杨绾,华阴人,就朝廷选官制度的变革上书唐代宗。

杨绾认为,古代选官必须考核他的操行,近代选官则专门崇尚文章。从隋炀帝开始设置进士科以来,还只是考试策论而已。到唐高宗时,考功员外郎刘思立首次上奏,考进士科要加试杂文,明经科加试帖经,从此积成弊端,又转变成习俗。朝廷的公卿大臣以此来看待士人,家中长辈以此来教导儿子,其中明经科的考试,人们背诵帖括经书以求侥幸及第。而且,让举人都自己呈递谱牒前来应试,如此一来,要想让他们回归淳朴,崇尚清廉忍让,怎么做得到呢?

杨绾建议,请让县令察举孝廉之士,取那些在乡里表现出众的,以及饱读经书的人,推荐他们到州府。经过刺史对他们的考试,再送到尚书省。让他们各自选一部经典,朝廷选择儒学之士作考官,考问他们经义二十条,对策三道,考试成绩优秀的便按资历名次授予官职,中等的给予录选的资格,下等的让他们回去。再者,考老庄的道举也同治理国家无干,希望与明经、进士二科的考试一起停止。对此上书,唐代宗特别重视,即命令各有关部门共同商议。

左丞贾至的意见认为,如今考试经学的人,以帖括经书的文字来断定是否精通经典,考试文章的人,以是否音从文顺来辨别文章的好坏,这种风气颓废衰败,确实应当更改。然而从东晋以来,人们都侨居他乡,在故乡居住的士人,不到百分之一二,请求朝廷同时广设学校,确保在故乡的人得到乡里的推举,寓居他乡的人得到学校的推举。唐代宗敕令礼部,尽快制定科举考试条陈,再上报给他。杨绾见自己的上书得到皇上青睐,顺势又使招数,请求唐代宗设置五经秀才科。

这便使柳子温和儿子柳公绰受到激励,对读书人的仕途充满期望。柳公绰的性格一如父辈,庄重严谨,又喜交朋友豪杰,待人彬彬有礼。他从小聪敏好学,政治、军事、文学等样样精通,尤其喜爱兵法。自幼喜好藏书,成年之后,家有藏书处为西堂,藏书万余卷。而且每藏一书必有三副本,上者为纸墨华丽者为镇库保存本,贮于库内,次者为常用阅览之本,下者为少儿幼子学习之本。尤其擅长于文学,所作之文不尚浮糜。柳公绰果然不负父亲柳子温厚望,应制举,登贤良方正、直言极谏科,授秘书省校书郎。

兄弟俩年龄相差十三岁。这一年,兄长柳公绰已经是年方十八的英俊才子了,胞弟柳公权才刚刚长到五岁。一般家庭的孩子,这时候还是玩尿泥的年龄,柳公权却在父亲的教诲和兄长的感召下,开始练习捉毛笔写字了。